家藏大号毛笔一支:紫深赭色的竹制笔杆,上刻“横扫千军”四字,顶端挂笔的锦绳还在,笔端的骨箍仍牢牢地固定着完好无损挺拔柔韧的狼毫。六十多年前一个平平常常读书人的一支平平常常的写字毛笔,六十多年后还照样能当新笔使用,你不能不佩服这当年的毛笔质量才真当得起“信得过”三个字。据父母亲说,这是祖父留给我的旧物,与之匹配的还有一块小学生才用的石砚,砚池深深,底薄如纸,它的那年头,恐怕比“横扫千军”还要长,可惜,早已不存了。
祖父在我脑海里几乎没有印象,他老人家去世时,我只有两三岁光景,正是不晓人事的年龄。印象中的祖父,个子高大,慈祥寡言,同胞四弟兄中的老大,而且最有学问,是村里最有声望的读书人。这可能是得之于父母的言说,也许是从父亲的长相来估计祖父的长相了。而且他的大名叫李天榜,多么气魄的名字!只有这样的名字,才与印象中的祖父最能契合,才最能与这“横扫千军”般配。
商州是个穷地方,静泉村是个穷村子,虽然有山有水,风景旖旎,但土地太少。风景是只中看,不能吃的,何况,那会儿还没有打造旅游胜地来发财的意识呵!穷地方,送孩子上学的想法就淡得多了。虽然淡,也还有个私塾,聊备一格,总有想让孩子认几个字的人家。祖父是村里私塾的教员,教着三五个小娃娃。穷地方的塾师,谈得上什么地位什么待遇呢?更大一些的地方,不也流传着一句俗谚:“家有五合粮,不当孩子王”么?日子稍稍能维持的读书人,都不情愿教书的。祖父却情愿当这个“孩子王”。按说家里日子也紧巴,二亩地全是水涝地,精壮的祖父,也是有力无处使。他倒有提制蜡烛的手艺,小小土屋就有了制蜡作坊的木架,铁锅;祖母还会做豆腐,早早起床,深夜不歇,日子也勉强可以。民国二十四年丹江发洪水,祖上留下来的老屋被漫过来的大水泡倒,祖父二话没说,带领全家,到河里拉鹅卵石,上黄沙渠取土,过丹江北去担砖瓦,硬是在老屋旁盖起三间土屋,给三弟兄带了个好头,独立自主地过日子。一个读书人,有这样的底气,如此下来,家里不会只有“五合粮”的。但祖父却是醉心于教书,家里活路再忙,教几个小娃娃的大事,却绝不受干扰。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教书的目的和抱负,也不相信他会靠教书发家致富。他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堂皇的想法,就是一个爱好,一份情怀,一种兴趣吧。
祖父最开心的时候,是每年腊月的最后几天。那几天,祖父把早早就进城买来的“梅红纸”裁成长短宽窄不等的长条,那是春节时贴在大门小门炕头灶间对联,有的深红,有的桔红,也有是两张深蓝,那则是给一户新丧亲人的乡亲预备的。乡下农人,对买文具纸张这等物事,总是生疏,祖父早早地为他们操心和准备停当了。腊月二十八开始,一张方桌就摆在小院的桃树下,求对联的乡亲三三两两地到李先生的府第来了。有的人拿上几块油炸豆腐,有的拿来几串柿饼半升核桃,有的在毛巾里包上几个刚蒸的馒头,上边点着红红的圆点,这是给李先生的年礼。乡下人虽穷,也不能白白拿先生的对联,耽误先生的工夫呵!也有两手空空的毛头小伙子。不过,小伙子可也有眼色,一上院子台阶,先向先生行作揖礼,拜个早年,然后手脚利落地拾起砚台边的墨锭,下全力研墨,有的展纸抹桌,这叫作笔墨伺候。祖父招呼过乡亲,挽起袖子,缓缓地提起那管“横扫千军”,双腿微叉,稳稳当当地站在桌旁,一边用手比划着门联或灶联的写字尺寸,一边给“横扫千军”蘸足墨水,边蘸笔边掂量,似乎是在从事极庄重严肃的工作。其实,老一辈传下来的农家春联也就那么一些,用不着、也不欢迎你自己做主自己创作的。门联大抵是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”,正屋是“和气生财”,炕头是“人丁兴旺”,灶间是“小心火烛”,牛圈里是“六畜平安”。每写成一联,一个小伙子恭恭敬敬地平端着,小心翼翼地放到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去晾,祖父跟着过去,看着摆放好,默默地打量一下,再默默地念上一遍,无误,就又站回到桌边,再提起“横扫千军”来。对联上当然都是好话吉利话,但年年写,年年贴,谁也不厌烦。乡亲们只图的是吉利喜庆,包括那红得醉人的红纸,那黑得发亮的墨色和丰腴饱满的祖父的字。
好多年,这腊月写对联已成了祖父年年岁暮最忙碌最愉快的日子,一直到他辞世的那年。听母亲说,那年大年初一,儿孙们给先人和祖父母磕过头,祖父抱起我来,从祖先牌位那儿,把年年贡奉的那支“横扫千军”拿过来,塞到我手里,深情地对大家说,我写了一辈子字,没成什么气候,只是给乡亲们添了一点点喜欢。现如今,也写不动了。这支笔就留给小孙儿,让他长大了学字吧!母亲说,我那会儿就没出息,一手抓住“横扫千军”,直用嘴巴咬,逗得长辈一阵笑。祖父边笑边说:“嗨!看来以后是靠这支笔吃饭的哩!”笑里全是欣慰。从此,这“横扫千军”就成了传家之物,一直到今天。对不起祖父在天之灵的是,到我能写字的时候,毛笔早不时兴,勉强涂鸦,无非仅能看得过眼,离书法家、离祖父的字,差得太远太远。到今天,用上了电脑,对写字更生疏了,何况现在,书法家满世界都是,太挤,太烦,更没有写字成家的奢望了。看来,“横扫千军”只能再传下去,执笔还待后来人吧。 来源:北京日报
2007年06月14日